《宁夏社会科学》2025年第3期刊发我院教授童建军、博士生研究生余兰文章《数智时代青年为承认而“出片”的审美观异化及其引导》。
摘要:数智时代的青年“出片”,以美照呈现为价值追求,是一种传播广泛、影响力强的网络文化现象。青年为促进自我表达、提升视觉效果、增进多元交往而“出片”,具有践行“本真审美观”的积极意义,然而,过度实践形成了符号化展演、失真化景观、模式化复制的异化征候。青年个性形象展演的心理需求、趣缘圈层交往的文化趋势、消费逻辑内嵌的价值表达,共同作用于审美观的异化。对此,应系统诊治以厚植青年审美价值,提升青年审美素养,优化青年审美环境,深化青年审美交往,促进青年审美实践的价值回归。
关键词:“出片”;青年文化;审美观异化;消费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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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片”作为近年来文旅传播的标签,成为吸引青年注意力的流量密码。人民网发布的《当代年轻人旅游图鉴》,总结了八种青年旅游特征,其中排在第二位的是“出片狂人”,具体表现为“学拍照、学修图,选风景、选角度,培养摄影搭子,一切为了出片,当然还有朋友圈”。可见,“出片”让青年在媒介平台表达自我,拓宽了社交互动渠道,提升了参与感和认同感。阿克塞尔·霍耐特从“为承认而斗争”的角度指出,个体通过不断追求他人认同和社会承认来建构自我,寻求自身价值的确认。当代青年借助“出片”展示个性、表现生活,正是为了在网络平台上赢得关注与认同。数智时代,人工智能、美颜修图、智能推荐等技术广泛应用,深刻影响着青年的审美实践与传播方式,同时,也形成了审美观上的异化隐忧。
审美观异化是审美观本真的对立面。“异化”的本义是指主体在一定发展阶段分裂出它的对立面,并成为奴役和支配主体的异己力量,实质是本真性主客体的颠倒。在现代美学理论中,“本真审美观”指向个体在审美过程中对真实自我和生活本质的忠实追求,强调自发而非功利的审美体验。与此相反,“审美观异化”则指在审美实践中个体逐渐偏离对真实自我和生活的理解,转向迎合外在因素,进行模式化、功利化的展示。因此,有必要剖析青年“出片”现象的审美观异化表现和成因,并予以积极引导,推动青年审美文化的健康发展。
一、为发而拍:青年为承认而“出片”的审美观异化征候
以人在审美活动中的自我疏离及物化过程为内核的审美观异化,外在表现为审美主体的异化、审美对象的异化和审美关系的异化。在“出片”现象中,青年拍摄、修图、发布等环节的审美活动,逐渐演变为表演化、失真化、模板化的生产行为,无形中陷入“视觉陷阱”,将青年带入审美观异化的困境。
(一)审美主体:线下拍摄促进自我表达,亦渐趋符号化的审美展演
戈夫曼认为,为了给那些观察表演的人限定情景,个体在表演时精心设计“前台”,使表演者的外表、举止与舞台设置之间呈现一致性。青年为“出片”拍摄而营造的形象、场景和行为,不仅是自我表达的“前台”设计,还形成了符号化的“审美展演”,使拍摄成为表演展示而非真实生活的手段。
第一,自我形象的精细化建构展示个性,容易导致迎合标准的容貌焦虑。鲍德里亚指出,人们通过表演模拟满足观众的欲望,创造虚假的沟通。青年在“出片”拍摄中,通过化妆、穿搭和造型等“精心设计”具有吸引力的视觉符号,展现符合自己审美理想的形象,以强化自我个性的表达。例如,许多青年在登山时以墨镜搭配冲锋衣,游古城时穿汉服,在沙漠作敦煌飞天造型,并借助照片呈现精心设计的生活状态。在视觉上凸显外貌特征,彰显个体魅力,不仅是青年个性化的展示,更是符号化的表演。然而,当“出片”过分聚焦于外表,个体的美感被单一标准所束缚,个性与自我逐渐让位于规范化的符号。网络分享的“前台表演”,在形象上过度塑造“理想化的自我”,极易引发容貌焦虑,使青年自我形象的建构过程从审美选择演变为符号驱动。
第二,标志性场景的选择凸显生活品质,容易形成拍摄取向的骄奢猎奇。在人人皆有麦克风可以进行大众传播的时代,场景依托社交媒体进行视觉呈现,所传递的不但是物质属性,而且是“消费”所带来的场景的潜在性,即依托场景符号意义所指呈现的“氛围感”。青年为“出片”选择具备特定象征意义的场景,偏好具有知名度或特定美学氛围的热门景点、高端餐厅或“网红”打卡地。通过在特定场所拍照并发布在社交媒体上将生活“表演化”,青年试图向他人传达其生活方式和社会资本。然而,标志性场景的选择也催生出骄奢猎奇的审美取向,为引发关注,个体不断追求浮华场景,展示极具吸引力的空间符号构建视觉记忆。此类行为强化了审美主体自我展示的异化,使原本独特的审美体验沦为符号化、仪式化的消费实践。
第三,重视记录美好瞬间赋予生活意义,容易引发忽视体验的价值错位。真实体验应指向人的存在意义。通过“出片”记录美好瞬间,借助视觉化的内容为生活赋予更多的价值与意义,然而,一些青年过度注重影像拍摄,忽视对现场体验的深度感知。他们对景点的历史文化背景冷漠或无知,在文化遗址、博物馆等具有深厚历史内涵的场所,运用视觉奇观展示个人体验,淡化了场景本身的文化与教育意义。他们以“精装朋友圈VS毛坯人生”的自我调侃,描绘文旅行程中“出片”记录与游玩体验的价值错位,甚至为了追求视觉上的震撼效果,一些青年置身悬崖边、桥梁上,不但忽视自身的安全,而且给他人带来危险的示范效应。最终,符号化展演使体验失去了存在的本质价值,成为纯粹的视觉呈现,个体迷失于外在表现的世界中,偏离了本真生活。
(二)审美对象:图像修饰提升视觉效果,亦带来失真化的审美景观
现代日常生活美学体现为视觉消费,图像在当代社会里已经象征性地僭取了一种支配权。在“出片”现象中,青年以图像修饰提升视觉效果,展现了对美的积极追求,但也导致图像内容的过度失真化,形成异化的审美景观。
第一,身体修饰提升形象自信,但极端美化造成身体失真。每个人的身体生而不同,但人们渴望通过后天的干预来美化身体,改变因各种原因而导致的缺憾。“身体美化必然带来身体的改变,意味着身体的失真。”在“出片”现象中,青年使用数智技术进行美颜、拉长腿部比例、瘦身等修饰工具追求“完美形象”,以图像调整满足个体对身体修饰的需求。借助图像修饰技术,青年可以轻易地塑造符合当下审美标准的“完美”外形。然而,身体不仅是功能性和物质性的存在,也是感知与自我表达的场域。对身体的过度修饰实际上扭曲了自然身体的真实性。一方面,个体真实面貌与修饰后的影像间存在巨大差异,使青年对真实的自己产生疏离感;另一方面,身体成为符号化的审美载体,推动青年追求无法实际达到的美学标准,加剧社会对“完美外貌”的固化偏好。
第二,场景修饰增添画面美感,但过分调整会造成场景失实。“完全的原真性是技术——当然不仅仅是技术——复制所达不到的。”这表明,技术在使艺术变得可复制的同时,也使场景的真实性与原初性被削弱,导致观者对场景失去感官上的真实联系。这是正常的审美现象。在“出片”现象中,青年通过数智技术过度使用AI调整、滤镜、调色、局部截取等技术,使拍摄的场景被大幅度美化,形成与现实环境截然不同的场景效果。例如,使用滤镜调整画面氛围,致使原本普通的场景变得格外引人注目;运用AI移除杂乱的背景或不理想的元素,呈现经过精心挑选的局部美感,导致网络平台呈现“处处皆是美景”,而在现实里却多是“货不对板”的平凡景象。场景的真实特征被模糊甚至彻底扭曲,图像成为经过“包装”的视觉符号,虚拟的视觉景观逐渐取代了真实的感知。数字技术下的“出片”现象从对现实的再现演变为对虚拟景观的生产。
第三,空间处理强化视觉效果,但极端压缩加剧空间失常。人工智能与美颜修图技术的广泛应用,增强了图像的空间处理能力。空间处理具体指调整图像中各主体之间的空间距离和视觉比例,以优化构图,增强层次感。在“出片”实践中,部分技术的极端运用导致空间失常,使影像呈现与现实严重脱节的视觉效果。例如,AI智能修图软件常常利用深度学习技术自动调整透视关系,使近景主体放大、远景背景压缩,从而营造空间紧凑、视觉冲击力强的画面效果。然而,极端空间压缩往往违背透视规律,使场景显得逼仄甚至失真,削弱了图像的真实感。在实际生活中,“出片”对于空间效果的过度追逐,使图像脱离人对空间的实际感知经验,造成经由技术重构的失常的视觉景观。空间失常带来现实空间经验的遮蔽与替代,加剧观者对图像空间与真实空间的感知差异。
(三)审美关系:线上发布增进多元交往,亦推动模式化的审美复制
“人的异化,一般地说,人对自身的任何关系,只有通过人对他人的关系才得到实现和表现。”在当下的数字媒介环境中,“出片”现象作为视觉化的社交方式,既推动青年在审美活动中的多元交往,满足个体的社交需求,又在社交媒体平台的引导和算法推荐的作用下,加剧了审美创作的同质化、审美实践的模式化和审美互动的表面化。
第一,“出片”作为吸睛标签获取更多关注,加剧了审美创作同质化。标签作为媒介符号,将个体图像嵌入特定语境,在帮助创作者实现传播目的的同时,也潜在地影响着审美标准与趣味的趋同发展。青年用户在发布作品时,添加“出片”等热门标签,此类标签因强烈的符号属性和传播效应,会频繁出现在社交平台。选择添加热门标签能帮助创作者标记内容属性,关联平台的算法推荐会增强曝光率,进而获得更多的关注度和极高的点击量。标签化的传播模式简化了内容传播路径,快速吸引关注度,使创作者迅速获得流量支持,但也逐渐将个性化的审美创作转向了以流量为导向的创作模式,使个体的审美活动越来越倾向于追逐热点标签。最终,青年用户的审美活动逐渐倾向于重复同类符号表达,个体的创造力逐渐被标签所裹挟,审美创作呈现日益明显的同质化趋势。
第二,“出片”作为美照教程简化拍摄操作,导致审美实践的模式化。美照教程如同“出片”指南,帮助青年快速获取有效经验参与审美实践。在社交媒体平台中,各类帮助“出片”的教程分享着拍摄、修图的经验,具体包括妆容造型、拍摄机位、拍照姿势、修图参数等详细配置。从个体实践角度而言,“出片”教程简化了烦琐的探索流程,帮助青年最大化获取美照。然而,“出片”教程的大范围传播广泛影响着青年的审美实践,各大景点内涌现着青年们依据教程“出片”的身影。在韦伯看来,现代社会中的理性化倾向使人们越来越注重效率和目标达成,而忽视了目的本身的价值。教程引导下的审美活动,工具理性表现在个体通过教程追求美照的视觉效果,看似“高效”,实则失去个性化特征,使审美实践逐渐趋于“视觉流水线”的模式化。
第三,“出片”作为生活记录增进多元分享,也使审美互动表面化。在中国传统美学中,强调“情景交融”和“意境”的生成,审美活动应当是深层次的精神交流。“出片”现象所具有的生活记录功能,本应是个人身心之间、个人与他者或社群之间的审美互动,旨在通过美照分享个体的生活状态与情感体验。然而,在当下的数字文化语境中,生活记录演变为对流行模板的追随,青年社交审美逐渐转向符号化呈现、数据化互动的表面化交流。美照作为生活记录的载体,越来越倾向于“展示”而非“表达”。个体在这个过程中,更多的是在展示自己的理想化形象,而非真实表达自身的生活体验和内心感受,其背后的审美互动也逐渐被浅层次的点赞和评论所替代。互动形式的表面化,使人与人之间的审美交流失去了原本的情感厚度和真实互动的张力。
二、多维共构:青年为承认而“出片”的审美观异化成因
青年“出片”的本真是以拍出和展示美照作为审美实践的价值追求,但为承认而“出片”折射出的是青年的审美观异化趋向。异化的“出片”审美观受个体、群体、社会等层面的共同影响,具体包含形象展演的心理需求、圈层交往的文化趋势、消费逻辑的深层渗透。
(一)自我承认:个性形象展演的审美心理需求
青年对个性形象的展演折射出其独特的审美心理需求。个性化形象建构、仪式化实践和数字化审美调适,构成了青年在社交平台上的自我表达方式。通过展示与塑造理想化形象,青年获得了身份认同和心理慰藉,但也在无形中走向趋同化的审美表达,逐渐偏离真实自我。
第一,个性化审美趣味的形象建构。在马克思的视角中,人具有创造美的能动性,可以“按照美的规律来构造”,在青年身上表现为以“出片”建构自我形象、展示个性化审美趣味的行为。青年正处于形塑自我认同的成长阶段,更愿意通过独特的图像风格、个人化的视觉表达方式来展示自己,强化个体身份。青年通过精心设计图像风格——从着装、配饰到拍摄角度、后期滤镜、AI美化等元素,打造个性化的社交标签,彰显个人的生活品质和审美修养。然而,个性形象逐渐与单一符号元素相挂钩,青年在表达自我时受到流行审美符号的强烈影响,自我形象建构呈现千篇一律的趋同倾向。最终,青年在展示自我的过程中逐渐陷入“以个性之名”的符号化实践,“出片”不再完全是青年个体真实的审美趣味,而是符号化审美的重复与复制。
第二,仪式化审美实践的高效演绎。在快节奏的现代社会,青年群体的休闲方式受到时间和经济的双重挤压,“出片”作为一种表演性实践,运用视觉修饰与瞬间展演,将日常生活片段转化为审美化符号。拍出美照这一看似简单的行为,实际上是对日常生活的加速演绎,通过拍照与线上分享,青年将生活的平凡瞬间转化为富有审美价值的图像。在现代社会中,个体面临快速变化的社会节奏和日益增长的压力,传统的慢节奏休闲活动不再适用于当下的生活状态。“出片”帮助青年将有限的时间和金钱转化为仪式化的审美行为,既满足了自我展示的需求,也借助拍摄与修图等手段,将生活的片段精致化。因此,“出片”现象实际是仪式化的审美实践,青年通过最大化运用有限的资源,构建美好生活图景。
第三,数字化审美活动的心理调适。当代青年身处急剧变化的社会环境中,面临对自身处境缺乏掌控感的困境,他们非常渴望通过获取确定性来应对日常生活中的压力。“出片”过程的数字化操作、分享交流,是青年在日常生活中纾解压力的方式。他们通过调整拍摄的角度、修图的参数和AI特效获取符合自己审美需求的美照。这种微小且可以轻易达成的活动,是青年获取“小确幸”的心理调适手段。“出片”作为数字化审美活动,数字修饰建构理想化视觉效果,将平凡的日常生活演变为美好的视觉图像,帮助青年获得短暂的放松。同时,社交媒体上的“美照”分享,以点赞、分享和评论等互动机制,进一步强化了青年的成就感。因此,“出片”为青年提供了放松的途径,帮助他们应对现实中的不安与挑战,是现代生活压力下的心理调节机制。
(二)群体承认:趣缘圈层交往的审美文化趋势
围绕趣缘圈层展开的群体交往,是当代青年进行社交、获取认同感的重要途径。“出片”作为构建趣缘圈层的审美文化趋势,在青年的群体互动中逐步发展为增进审美交往的社交货币、促进审美模仿的潮流文化、加剧审美竞争的视觉景观。
第一,“出片”作为社交货币的审美交往。趣缘圈层围绕特定的文化趋势而展开,其成员基于相似的兴趣交流分享。青年通过积累相应圈层的兴趣经验并积极探索实践,深化彼此之间的认同感。面对青年群体的交流需求,“出片”成为青年个体与群体之间进行“融圈”的通行证。青年为吸引志趣相投的伙伴,借助“出片”内容展示自身的审美风格和生活方式,并以点赞、收藏、评论等增进与趣缘群体内的互动频率。青年与“出片”同好的交流过程,潜移默化地受到群体偏好的影响。他们精心设计“出片”内容,力求呈现符合趣缘圈层偏好的美照,迎合近乎一致的审美标准,以此获得圈层成员的互动与认同,这实质上是一种“认同交换”。因此,“出片”不仅是个体融入趣缘圈层、维护社交关系的方式,也是成为他们争取群体认同的标准化符号。
第二,“出片”作为潮流文化的审美模仿。互相模仿是促进趣缘圈层文化发展、增强群体成员交往的重要手段。当“出片”行为成为流行趋势后,青年在拍摄内容上往往参照潮流标准,表现出从众行为。在社交媒体平台上,青年们通过模仿他人广受欢迎的“出片”风格、拍摄角度、滤镜效果、场景选择等,既能够快速掌握“出片”技巧,又能享受到复制的快感。通过模仿成功的“出片”模式,模仿者在群体中就能够获得认可,可以快速融入圈层文化,而被模仿者则获得了形同“专家”或“老师”的身份,享受其风格被价值认可的心理满足感。然而,随着模仿行为的大量涌现,“出片”内容在形式上趋于雷同,个体的审美风格逐渐同质化,出现了“去个性化”的群体行为。“出片”被简化为符号的复制再现,形成“快消化”的审美趋同,圈层内部的交流趋于模式化。
第三,“出片”作为视觉景观的审美竞争。青年在趣缘圈层中围绕个性化的“出片”风格,竞相追求更具视觉冲击力的图像效果,以赢得关注和认可。个体在“出片”过程中,借助符号化的图像展示自己的社交地位、生活方式及审美能力。在以视觉吸引力为核心的竞争中,青年倾向于通过选择优美的场景、使用高端的拍摄设备、精细的后期修饰等,试图生成难以复制的独特景观,以确保图像的“吸睛”效果。社交平台中的“生活被展现得越来越‘美好’,‘圈子的目光’最终塑造了生活的景观,朋友圈照片由此成为一种朋友圈中的‘景观设计’,助推了人与人关系的异化”。竞争促使青年在“出片”过程中偏离真实的生活体验,逐渐将图像质量与社交地位相联系,使“出片”变为视觉符号的“展示性消费”,从而加剧了审美观念的异化。
(三)社会承认:消费逻辑内嵌的审美价值表达
消费文化以资本主义商品生产扩张为前提,物质文化的大量积累促使人们拥有更多的娱乐和消费,同时,人们也被意识形态和社会关系所控制和引诱。在消费主义的强势影响下,青年的社会价值观逐渐被消费逻辑塑造,形成了对浅层社会意义的追逐。消费主义不仅鼓励青年通过“拥有”、“打卡”、“展示”等方式获取认同,还将这些行为赋予特定的社会价值,使其成为被普遍认可的象征。
第一,注意力经济下虚假美丽需求的线上扩散。注意力经济本质上将受众的注意力作为稀缺资源加以竞逐,企业通过制造视觉冲击力的符号化美学来吸引受众的关注,塑造理想化、符号化的美照范式,制造虚假美丽需求促进消费。正如巴特所揭示的,时尚系统凌驾于服饰编码之上,它试图控制个人在日常生活中对外表所作出的一切决定,目的是销售时尚行业的商品。消费主义借此不断向青年灌输通过消费“拥有”某种外在符号就可以获得社会认可的观念,使他们将符号化美照视作社会价值的象征。青年个体通过社交媒体追逐“美”的符号,以求获得流量、点赞和认可。最终,消费导向的表面化美丽标准,将青年卷入通过“出片”获得社会认同的异化循环,使美照不再是反映个人真实的审美追求,而成为消费主义赋予虚假需求的符号展示。
第二,体验经济下文旅娱乐性消费的线下盛行。体验经济作为消费主义的延伸,将“体验”作为商品来售卖,通过提供大量“出片”素材和场景,构建精心设计的“网红”打卡地等审美空间,引导青年在这些空间消费的同时将其转化为展示自我的符号性图像,形成视觉化的消费符号。“新颖、年轻化的媒介叙事方式让一些中小城市获得了‘出圈’的同时”,消费社会中个体的审美体验逐渐成为商业资本的附庸。青年以“打卡”的方式迅速占有消费主义倡导的线下娱乐体验,还被引导着将这些符号化的场景作为身份展示的媒介,从而使“出片”成为社交圈层中可供交流和对比的“资本”。消费化审美导向使“美”的呈现不再是单纯的自我欣赏,而逐渐演变成为与消费深度绑定的展示性实践,削弱了青年对真实生活体验的关注,将审美逐步异化为一场围绕符号的消费行为,加剧了审美观念的扭曲与异化。
第三,算法推荐下青年生活方式的商品化侵入。社交媒体平台基于算法推荐,根据用户的兴趣标签和浏览习惯,持续推送与“美”标签相似的内容,将青年审美需求置于消费主义语境中,构建出“美丽茧房”。茧房效应不仅不断强化青年对美的消费导向,也在无形中固化了“美丽”与消费需求的等值关系。算法推荐不断推送特定的美妆、服饰和场景,使青年群体逐渐接受“美丽”与消费之间的绑定,将个人生活方式商品化,令“出片”成为“展示”生活中消费符号的工具。在推送机制下,一方面,美与真实生活体验的界限日渐模糊,青年通过“出片”表达的更多的是消费主义倡导的生活方式及其社会价值。另一方面,算法驱动的内容推送逐步剥夺了青年自主选择的权利,将他们塑造为符合平台预设审美标准的消费附庸,使个体存在的价值逐渐转向标准化的审美模式。
三、诊治合力:青年为承认而“出片”的审美观异化引导
青年拥有合理适度的创造热情和健康的审美实践是值得肯定的,不容忽视的是,青年为承认而“出片”的价值追求,已经在审美主体、审美对象和审美关系等多个维度表现出异化倾向,反映出青年审美价值、审美实践和审美交往的偏颇。
青年审美观异化的根源在于其内在认同的缺失和外在价值的迷失。因此,诊治引导青年为承认而“出片”现象的审美观异化,要从培植巩固青年的内在审美认同、优化改善青年的外在审美环境两个维度入手。内在维度上,要传承与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厚植青年审美价值、培育数字技术运用的辩证思维,提升青年审美素养;外在维度上,要强化消费主义算法的责任规制,优化青年审美环境、改善个体价值表达的引导倾向,深化青年的审美交往,“倡导健康文化风尚,摒弃畸形审美倾向”,帮助青年回归审美实践的内在本质,提升其审美活动的理性与深度。
(一)传承与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厚植青年审美价值
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蕴含着深厚的美学思想,是塑造青年审美价值的重要资源。部分青年之所以在“出片”的过程中展现审美实践的表面化与模式化,是因为他们受网络浅表化信息的长期影响,缺乏广博深厚的文化滋养培植内在审美认同。因此,要改善青年为承认而“出片”的异化征候,培植青年内在的审美认同,首要任务是深入挖掘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价值禀赋,展现传统文化的影响力,构建系统化学习机制和推动文化创意实践,引导青年深入理解并创造性转化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培养青年的文化自信,滋养青年的审美价值。一是要运用新兴媒介形式展现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影响力,激发青年的审美文化兴趣。以纪录片、影视剧、短视频等媒介形式,视觉化呈现我国古代工艺、服饰、建筑文化等;以虚拟现实、人工智能等技术,打造交互式文化产品,强化传统文化的传播度和感染力,使青年在沉浸式观赏中提升文化认同,在潜移默化的媒介信息接触中激发审美兴趣。二是要创设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特色课程,增进青年审美文化的厚度。当下,青年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认知多是碎片化的,缺乏系统性学习。一方面,应在高校课程中嵌入传统美学教育,包括书画、工艺、建筑等内容,规划实践体验课程以提升学习效果。另一方面,图书馆、博物馆、艺术中心等社会文化机构可构建线上线下结合的课程体系,开发数字学习平台,为青年深入理解传统文化美学体系提供支持。三是要鼓励文化群组进行文化性创意实践,促进青年审美文化创造。青年对自身内在审美认同的坚定与深化,依赖于实践参与。推动高校社团、地方文化社区搭建以传统文化为主题的群组,开展影像创作、服饰体验、非遗制作等活动,鼓励他们借鉴李子柒、彭传明、山白等优秀创作者的文化传播逻辑,促进青年以现代化表达方式展现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以文化思维挖掘日常生活中的美学价值,“在教育数字化转型的趋势下,美育应以数智赋能为积极手段”。在数字化实践中提升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审美价值的深度感知,形成独具一格的自我审美认同。
(二)培育数智技术运用的辩证思维,提升青年审美素养
技术对青年审美认知塑造的双重效应,具体表现为技术创新为多元审美表达提供了更多可能,同时,消费主义盛行、拍摄和影像修饰技术过度使用、不良算法推荐,这些都会加剧审美异化。部分青年在“出片”过程中过度沉湎于对影像修饰技术的运用,沉迷于算法推荐技术打造的“美丽”信息茧房,却缺乏对数智技术运用的辩证思维。对此,应通过技术价值性剖析、平台实践性引导和数字伦理教育,推动青年树立理性数智审美观,提升审美素养。第一,以技术价值性剖析助力青年理性数字审美认知。数智技术的发展深刻影响着当代青年的审美认知,资本经由影像修饰等技术手段塑造审美标准,强化外在形象同质化趋势。应加强对青年群体的媒介素养教育,系统讲解滤镜、修图软件、短视频AI特效等技术的运作逻辑,帮助青年了解影像美化的人工干预属性。开设专题讲座、视频案例分析、设置网络专区等,揭示资本如何借助审美技术驱动消费,促使青年在影像文化的生产与消费中保持审美自主性,构建理性判断标准。第二,以平台实践性引导促进青年理性数字审美实践。作为媒介平台,既要推动“去滤镜化”趋势,增强影像表达的真实性,提高“原生影像”、“自然美学”内容的曝光度,也应设立“真实影像”扶持计划,为未经修饰的作品提供流量激励。
第三,以数字伦理教育增强青年理性数字审美素养。青年对影像修饰技术的过度运用体现了他们缺乏数字伦理的认知,应在教育层面帮助他们明确技术运用边界,培育理性审美判断。一方面,高校可在公共必修、新闻传播、艺术设计等课程中增设“数字影像伦理”授课内容,通过理论讲授、案例分析、社区宣讲等形式,提升青年对影像真实性的辨别能力。另一方面,社交平台应履行社会责任,提供关于滤镜滥用与审美异化的科普内容,提高青年对技术规训的认知水平。
(三)强化消费主义算法的责任规制,优化青年审美环境
社交平台的算法推荐机制在很大程度上塑造了青年群体的审美认知与实践方式,尤其在消费主义逻辑主导下,以“出片”为代表的审美活动逐渐商业化和商品化,削弱了审美体验的独立性和深度。对此,应从信息监测、内容比例调控以及价值引导性投流三个方面进行系统治理。首先,应建立消费主义信息识别监测机制,构建多维度算法监管体系,对平台内容传播的消费导向进行动态评估。当前,大量社交平台利用大数据分析用户偏好,精准推送以“出片”为导向的高消费场景内容,使青年在潜移默化中接受消费主义审美标准。因此,技术监管部门应联合学术机构和社会组织研发智能分析工具,对短视频、社交媒体内容的商业化倾向进行量化评估,并基于数据分析结果优化推荐策略。例如,采用“消费内容指数”衡量视频内容的商业元素占比,并对高消费主义导向的视频设定曝光权重调节机制,以减少其对用户审美观的单向塑造。其次,应限制消费主义内容的传播比例。当前,大量“出片”内容围绕高端餐饮、奢侈品、“网红”打卡地展开,而对日常生活美学、审美创造的深层价值关注较少。因此,平台应通过智能分流机制,将用户推荐内容中商业化导向内容的占比进行调整。可建立“多层级内容池”模式,将商业化审美内容纳入非优先推荐序列。第三,应推广消费主义防治投流策略,在青年用户的社交平台使用过程中嵌入价值引导性内容。在平台推送机制中加入“审美素养提升计划”,引入用户“审美素养提升”权重,定期推荐非商业化的美学作品、纪录片、文化讨论等,使青年接触更加多元的审美实践,逐步形成更加理性的审美判断能力,减少受消费主义引导的视觉习惯。
(四)改善个体价值表达的引导倾向,深化青年审美交往
审美交往是青年群体塑造身份认同、表达个人价值的重要方式。在当前网络传播环境中,以“出片”为代表的审美表达受审美趋势的影响,社交互动呈现真实感缺失、趋向工具化等问题,加剧审美交往的单向度、表面化。应通过主流媒体引导、社会风尚塑造及平台交流机制优化,构建更加健康的青年审美交往生态。第一,主流媒体在宣传策略上应立足时代风貌,以更具多元和真实的内容引导青年审美表达。主流媒体应在新闻报道、文化节目、社交传播等方面,强化现实题材与普通人故事的呈现。可在短视频平台,以节目切片形式推出“当代青年审美档案”专题,记录不同社会背景、职业群体的审美体验,激发青年对个体美学探索的兴趣,同时以专题内容呈现引导青年关注手工艺美学、地方文化美学、生态美学等非标准化美学,拓展他们的审美交往的多样性。第二,社会文化导向应积极倡导个体记录真实生活,减少“出片”现象中的刻意设计与人工美化,推动青年审美表达回归真实。教育机构、各地文化和旅游部门、社会组织可以联合发起“真实生活记录计划”,通过创意大赛、主题展览等形式,鼓励青年运用文字、摄影、短视频等方式,反映日常生活的真实状态。借助博物馆、书店、文创空间等线下场域,搭建真实影像展播专区,增强青年对个体审美表达的认可度,打破“标准化美学”对个体表达的制约。第三,社交平台交流机制应致力于激发情感共鸣,推动青年审美交往的深入化,构建更具互动性的审美交流空间。目前,平台上的审美交往模式仍以“点赞—转发”的方式单向传播为主,缺乏深度互动。因此,平台可优化互动模式,引入主题讨论、艺术共创、文化交流等多层次的互动形式。设立“美学讨论社区”,邀请青年围绕不同审美主题进行深度对话,并通过“评论精选”、“互动话题挑战”等功能,促进用户基于真实感受展开交流。同时,平台可与高校、文化机构、文旅等部门合作,策划线上线下的艺术共创活动,如“青年情感影像计划”,鼓励用户分享自己的原创影像表达情感和交流情感,从而推动青年审美交往向更具人文关怀的方向发展。
剖析数智时代青年“出片”现象中的审美观异化倾向,不是为了从价值审视的层面批判青年,而是通过这一现象理解他们在社交关系与自我定位中的复杂需求。当下青年审美取向受自我表达、群体互动以及消费文化的多重影响,在数智技术的驱动下,青年审美实践表现出功利取向与表演倾向,他们在审美活动中符号化、失真化、模式化等的“承认依赖”征候,体现了引导青年内在的认同需求、改善青年外在的价值依托的必要性。因此,要引导青年避免对“承认需求”的异化追求,应从培植巩固青年的内在审美认同、优化改进青年的外在审美环境两个维度入手,构建能够厚植青年审美价值、提升青年审美素养、优化青年审美环境、深化青年审美交往的多维治理体系,引导青年在实践互动中追求真实与深度,创造健康、理性、多元的审美生活,在自我表达、群体交往以及文化消费中实现内在价值的回归。